“一个人的海边\海潮循环仍不变\空荡的世界\我们之间呼吸少了一些\老人默默抽着烟\和我一起失眠……”许多年来,老夏的手机里一直保存着这首《老人与海》的歌曲,因为歌词的意境与他的生活很贴切,旋律也好听。
老夏喜欢讲述他与海的故事。海的名字叫万宁小海(以下简称小海),位于海南省万宁市东部,是中国最大的潟湖内海,现面积约43平方公里,周长约43公里。小海物产丰富,著名的和乐蟹、港北对虾和后安鲻鱼均产于此。小海经东北部港北口门与外海相连,承载着泄洪纳潮、水产养殖、生物多样性和文化景观等多项功能。小海还承载着大民生,涉及周边的万城、后安、和乐3个镇约18万人口——老夏的家就在和乐镇乐群村委会。
小海承载着大民生
如果小海可以储存记忆,老夏的故事只算是小海记忆里的些许碎片。在老夏心里,小海更像是一本书,当海风吹来,他仿佛看见小海之书正在徐徐翻开,章节毕现。
(一)变迁
夕阳下,小海边,一个人,一条狗。
二十几年间的无数个相同情景,堆积出老夏生命中最为厚重的印记——小海情缘。如今,老夏已经从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,变成四十不惑的大叔,陪伴他的狗换了多少条他记不清,陪伴他的小海一直还在。
只是,小海“病”了。
从去年年底到现在,来找老夏的镇、村干部有好几拨,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:劝老夏退塘,因为小海已经不堪重负,退塘是为了给小海“治病”,让小海休养生息。
其实,不用干部们解释,老夏心里也清楚,小海是真的“病”了。鱼塘的水都是从小海里直接抽来的,水质一日不如一日。原先他也闹不明白,现在他知道了——太多的鱼塘在滩涂上直接开挖,破坏了小海岸边的湿地环境,陆地与小海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被撕开,人们的生活污水、化肥农药可以直排小海……
老夏的鱼塘即将被拆除
现在,老夏还是习惯每天傍晚坐在鱼塘边上,面向小海,眯着眼,叭嗤叭嗤地抽着烟。他在努力想象离开小海之后的生活。看惯了小海的潮起潮落,吹惯了湿中带咸的海风,闻惯了空气中的鱼腥味,真要离开小海,老夏还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。
就在不久前,老夏刚刚在退塘补偿协议上签了字。按照干部们给的建议,老夏有两条路可以选择:一是上岸转产,另谋出路;二是上岸不转产,老夏可以继续搞海产养殖,但不能在海里或海边,必须在政府规划好的陆地上。
“无论如何,塘是必须要退的,我们支持政府。”老夏说,人们长年累月向小海索取了太多,现在是该为小海作出补偿了。
(二)出走
7月19日,早晨的小海波光粼粼,海上的人们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了,机船的轰鸣声响成一片,个别渔民还是习惯用竹篙,撑着小渔船慢悠悠地往家的方向荡去。
水很浅,一竹篙下去,三分之二还没湿。用陈信强的话来说,现在的小海水面顶多到他的屁股部位,成年人随便可以在小海里“横着走”。
“以前可深了,平均水深起码一米五,个别地方能没过我爸的头顶。”陈信强说。
陈信强和他的渔船
陈信强一家住在乐群村委会,祖辈三代都靠打渔为生。陈信强对小海一直是感恩的。他家原先很穷,靠着小海馈赠的鱼虾蚌等海产品,三代人都走过来了。去年,陈信强家还新建了房子,日子越过越好。
渔民在船上作业
渔民在海上作业
在陈信强的记忆里,有一段时间,小海特别“吝啬”,很多渔民忙活一夜,早上经常空手而归,渔网晾在家里都懒得收拾。那段日子里,不少渔民都选择了外出打工。大人在教育孩子时,经常会这样说:再不好好读书,以后叫你也扛着竹篙到海里打渔去!
船行很慢。陈信强一边说着他与小海的故事,一边晃悠悠地将船靠到岸边,太阳已经爬得老高。“你看这水流,基本上不怎么急,想要快还得靠起风。”陈信强说,现在的小海淤泥很多,海水变浅了,变慢了,变脏了。
至于海产品,陈信强与很多渔民一样,已经很久不曾体验到“大丰收”的喜悦了。“靠海吃海”这种观念,已经在村民们的脑海中慢慢淡化,年轻一辈大多不再主动扛起父辈的竹篙,纷纷往外面出走,包括陈信强家的两个儿子。
(三)诊断
与老夏、陈信强比起来,吴明阳与小海的故事更长一些。
吴明阳也是小海边上长大的。几十年前,太阳河改道工程启动时,吴明阳只是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,也跟着大人一起去挑土。如今,五旬有余的吴明阳已是万宁市人大常委会主任,肩负着小海综合治理工程具体工作的重担。这一两年里,他一直在琢磨着如何让太阳河再次改道,使太阳河的水能直接流入小海。
生活好像跟吴明阳开了一个玩笑,但这让他更加坚定一个信念——必须拯救小海。
由万宁市政府组织的小海生态环境调查结果显示,由于成片的鱼塘、鱼排侵占海面,小海的面积正在变小,由原来的约49平方公里“缩水”到现在的约43平方公里。
原先直通小海的最大河流太阳河改道后,每年十几亿立方米的河水不再进入小海,而是直排大海,造成小海水量减少;上游生态破坏,水土流失严重,而小海边上的湿地、滩涂功能也在退化,致使泥沙直入小海,形成的淤泥越积越厚,海底逐渐抬高,海水逐渐变浅,小海平均深度由原来的1.5米左右变成现在的七八十厘米。
驳岸的渔船
出海口处(港北港道)被2万多口鱼排侵占,滋生大量海藻附在网箱上,严重影响水流,外海的水进不来,小海的水出不去,水动力不足,自我净化功能减退;养殖垃圾、废水以及周边居民生活污水、农药化肥残留直排小海,严重污染造成小海水质越来越差,现监测为劣四类,曾被中央生态环保督察组和国家海洋督察组列为整改对象……
虽然一直生活在小海身边,但这样的“诊断书”还是让吴明阳感到触目惊心、痛心疾首。
(四)处方
万宁市委、市政府决定对小海进行“大手术”,努力恢复小海原生态功能,推动小海可持续发展,建设小海生态文明示范区,让小海继续造福万宁百姓。
“小海作为万宁市主要的水产养殖基地和粮食基地,养育了周边村庄世世代代的百姓,是名副其实的‘聚宝盆’‘钱袋子’‘米袋子’。”吴明阳说,小海在万宁人民的心目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,“治”好小海功在当代,利在千秋。
2019年10月,万宁市正式成立小海生态环境综合整治领导小组,由市委书记贺敬平、市长周高明挂帅,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吴明阳负责全面具体工作。
根据问题导向,万宁有针对性地开出了五大“处方”——
一是纳潮活海。首要的是开展河道治理,在分洪口开挖新的出水口,将太阳河的河水引入已经挖通的旧河道(即南通道,1975年被堵死),最终流入小海。
二是治污净海。主要任务是通过疏浚工程去淤泥,恢复小海的水深和水量,同时大力开展退塘退排工作。此外还要兼顾做好小海周边镇一级污水处理厂建设工作,将污水、废水拦截、处理在小海之外。
三是生态蓝海。将修复湿地,在退塘后的滩涂上规划种植红树林,利用根系密集的红树林防风固沙,在陆地与小海之间建立起一道屏障。同时将通过人工干预手段,在海底种上海草,恢复海底生态,为海底生物构建庇护所,促进海底生物繁殖和生长。
四是智慧管海。通过智能化管理、实时监测水文、水质、候鸟及海洋生物等,为综合治理提供科学研判依据;严格管控渔民捕捞规模,禁止非法捕捞工具和方式,严厉打击电网捕鱼等违法行为,促进小海生态可持续发展。
五是惠民用海。通过科学规划,建设民用设施,改善周边百姓的生活生产条件。其中包括建立避风锚地,改变一千六百多艘渔船停泊在港道上的乱象;规划旅游用海,在小海西南方向开发水上体育培训基地,建成可供市民游客垂钓、娱乐的水上游乐园;修建环海路,将小海周边镇村真正连接起来;鼓励渔民从小海走向深海作业,鼓励养殖户岸上标准化养殖;拟在后安镇打造海鲜风情小镇,建成小海海鲜集散地。
“重疴需猛药。万宁多管齐下,希望小海可以尽快‘满血复活’。”吴明阳说。
(五)进展
据了解,小海生态环境综合治理工程计划用5年时间完成,估算总投资56亿元。当前,万宁市正在开展前期论证工作,争取利用一年时间完成对小海的生态环境现状调查,同时开展五大专题研究,包括“新开通的口门大小”“底泥挖掘的深度和范围”“红树林选种”“红树林种植位置及规模”“海砂处理”。
“这个工程相当庞大、复杂,对政策层面和技术层面要求都很高。”吴明阳说。为此,万宁市专门聘请10位国内不同专业领域的专家组建智囊团,不定期为小海生态环境综合治理工程提供智力支持。
为了切实推进小海治理,万宁市实行挂图作战,落实各项细化工作的责任人,给出具体的时间节点、工作内容、任务目标。每10日召开一次例会,确保领导小组及时掌握工作进展、存在问题,及时协调处理。同时,该市加大对整治工程的宣传力度,召集镇村级干部参加论证会,使基层,干部足够了解详细的整治意义、目标等,方便基层干部对涉海群众作思想工作。
“在退塘退排工作中,做好群众思想问题尤其重要。”吴明阳是土生土长的万宁人,长年与当地群众打交道,很多症结问题,他一出马都能解决。目前,全市的退塘退排工作正在稳扎稳打地推进中。其中,退塘方案于2019年出台,截至目前,8680多亩鱼(虾)塘的养殖户全部签订退塘补偿协议,已退塘3000多亩;退排方案于今年3月出台,截至目前,2.5万口鱼排789户养殖户全部签协议。
“我们全村约70口塘,早在1984年就有人开始在小海边挖塘养殖了。现在,所有的养殖户都已经签了退塘补偿协议。”和乐镇英文村委会书记蔡亲强说。
小海周边镇一级污水处理项目也在有条不紊地推进。其中,万城镇污水处理项目正在扩建,日处理量将从原来的2.5万吨提升到7.5万吨;和乐镇、后安镇也已开始铺设污水管网……
(六)重生
吴明阳有一个梦想,5年之后,他可以看到涅槃重生的小海。
在吴明阳的记忆里,小海曾是美丽的,海里鱼虾成群,沿岸灌木重生,候鸟争鸣。如今,人们已经很少在小海周边看到各种候鸟,红树林几乎绝迹。“我一直强调对湿地造林的选种要谨慎,要因地制宜,尽量以本地树木为主,同时科学搭配其他品种,形成多样性。”吴明阳说,为了小海,这两年他没少往海边跑,一周“看海”两三次是常有的事。
陈信强也有一个梦想,有朝一日,小海能恢复往日的慷慨馈赠,让渔民们经常体验“大丰收”。
老夏的梦想是什么?他还在想。他只知道,他与小海之间的故事即将结束,但小海的故事还很长。有多长?老夏觉得,给小海“治病”应该只是小海漫长故事中的一个章节而已,小海的故事没有尾声。
当老夏眯着眼犯困的时候,几只不知名的鸟儿从远方飞来,轻轻落在小海岸边的一条废弃渔船上,叽叽喳喳地叫着,说不出的清脆,悦耳。(王小武 王强)
